【怒加。科幻。個人資料。傳媒報導。《讀書人》月刊1996年3月號評論《末世禍》】

香港九十年代幻想小說的圖象感性
文／趙明

　　七、八十年代的本土文化觀察者曾愛這樣預測：圖象閱讀文化正取代文字閱讀文化，新的一代逐漸遠離傳統的文字，最後只懂閱讀圖象，文字成為修飾、補充或潤滑圖象的輔助手段，再不是思想與意念的主要文化載體。「新文盲」的年代已經來臨，圖象文化象徵了抽象與文學思維的終結，通過文字伸延的想像力在此寫上句號。

　　把圖象與文字對立的想法與主張，一直困擾著文化觀察者、創作人或「漸遭淘汰的文字生產者 ── 作家。圖象與文字的抗衡，前者淘汰後者的命運，究竟會把這個長期以文字為文化承傳軸心的文化帶往何處，始終會令以接受文字訓練為榮的一代忐忑不安。

　　無論這種抗拒圖象的文字執著是否合理，但圖象媒體的崛興與衝擊則是毋容置疑的。所謂圖象媒體，不僅限於電視屏幕畫面，漫畫 ﹝ 連環圖 ﹞ 和電影，還包括映象廣告、美容、時裝、玩具、室內設計、電腦配件、流行圖象美術設計、商品包裝及展覽等，甚至有人認為整個現代城市景觀，就是二十世紀末最具代表性的圖象符號。在大眾消費活動中，圖象文化的滲透無所不在，其中最為戲劇化的莫如對通俗文學諸如小說的寫作方式的衝擊。

比較金庸與黃易的技巧

　　科幻、玄幻、靈幻或廣義的幻想小說潮流，跟圖象文化崛興有何相關？為甚麼在未進入正題之前，要在引子上花費這麼多唇舌？原因只是八十年代以後崛興的圖象文化不僅改變了我們的閱讀方式和思巧方法，也催生了新的題材與說故事的方法，而本地新幻想小說的潮流，正是在這種新環境下展開。

　　我們試比較以下兩段小說情節：

　　第一段：

　　法王本已穩操勝券，突然間肩頭中掌，身子一幌，驚怒交集，立即和身撲上。楊過退步避開，跟著「神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連出三招，跟著是一招「行屍走肉」，跟出一腳。這一腳發出時恍恍惚惚，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法王哪裏避得過了？砰的一響，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翻下高台。 ﹝ 金庸著《神鵰俠侶》第三十九回「大戰襄陽」 ﹞

　　第二段：

　　覆雨劍離鞘而出，像蛟龍出海，大鵬展翅，先是一團光芒，光芒驀然爆開，化作一天花雨，漫天遍地迎向刺來矛影。
　　一連串聲音響起，活像驟雨打在風鈴上。
　　每一點光雨，硬碰上無數矛影的光端。
　　劍光點上矛光。
　　赤尊信暴喝連聲，身影向左右閃電急移，每一變化，都帶起滿天矛影有如暴雨狂風般，由不同角度襲向浪翻雲。 ﹝ 黃易著《覆雨翻雲》卷一「覆雨翻雲」第九章 ﹞

　　金庸的武俠小說相對於五、六十年代以前的舊派武俠小說，其實已經甚具現代氣色，場面描述亦漸富電影感，但動作場面的描述仍傾向文字化，一連串的動作招式被概念化為出口成章的招式名稱，如選段中的「神不守舍」、「倒行逆施」與「若有所失」，它們具體的內容如何，讀者只能通過文字所提供的信息去想像，如果對武打暴力沒有興趣，索性跳過，或僅作文字情趣欣賞一番，如此一來，充滿血腥暴力的肉搏打鬥竟變得文謅起來。

　　他的段落亦較長，每一段落猶如一個故事，長段本身更有獨立的起承轉合結構。

　　當然，還有另一原因是金庸本人不慣武功，筆下精奇的招式全憑想像。

　　黃易筆下的格鬥場面，相對之下，便充滿連環圖味道，文字簡單，斧鑿痕不多，他根本不費腦筋去為小說角色的武功招式構思刁鑽名字，整個格鬥的場面只是一連光影的變化，無名的招式映在眼前是一團光芒，更配有音響效果，把垂死拚鬥的過程以映象描述的方式交代。

　　雖然仍是文字，但文字本身沒有傳統的文學情趣，讀者要投入故事，必須像翻看連環圖漫畫一般，把文字轉變為圖象，在腦海中拼砌出來。

　　黃易是繼金庸與梁羽生之後新一代的武俠小說作家，黃易本身不是位龍虎武師，硬橋硬馬的工夫，他大抵沒有練過，不過他以道家方式練功，則知道的人不少，但反映在他的作品內，道家色彩反而不太強烈，但連環圖圖象風格則躍然紙上。這或許也解釋了黃玉郎為甚麼會找他參與《天子傳奇》等連環圖製作故事編寫的原因。

玄幻小說與科幻小說

　　然而，黃易還有另一系列的作品 ── 亦即是他最先賴以在八十年代末香港通俗小說市場中打開名堂的 ── 玄幻系列小說，如早期的《月魔》、《上帝之謎》、《光神》，以至較近期的《幽靈船》、《迷失的永恆》、《靈琴殺手》等都屬此類。《覆雨翻雲》跟《大劍師傳奇》和《尋秦記》等，則屬「異俠系列」。

　　在他的小說中作者介紹一欄內表示，「玄幻」與「異俠」系列，皆為他自創，即並無承繼前輩或模仿他人之意。

　　甚麼是玄幻小說？單從字面解釋，可引申為玄學幻想或玄奧幻想小說諸此類，「幻」字易明，「玄」字卻難明。若從黃易的玄幻系列作品題材去尋，則我們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他小說的題材廣泛，包括了神魔鬥爭、超能力修練、人體潛能、邪教、新紀元噱頭、古文明、外星人、異次元空間及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神秘現象，這些題材當然不是黃易首創，其實是近年西方及日本通俗幻想小說極為流行的題材類型，此間稱之為玄幻，大抵是為了方便分類而已。

　　提起玄幻，我們一定會聯想起科幻 ── 科幻小說，我們又會想起已經移民美加的倪匡和他筆下的衛斯理系列。我們曾經稱倪匡為香港科幻小說大家，現在想起來，卻竟反映了我們對科幻小說的無知。倪匡曾鄭重地表示過他寫的不是科幻小說，而是幻想小說。「都是外星人作怪」也不是他的小說唯一的結局。

　　倪匡的小說，特別是衛斯理系列，曾經雄霸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至中葉香港幻想小說的書壇，也是戰後香港通俗小說的重要與多產作家之一，他過百本的小說作品，儘管質素水準參差，卻廣受歡迎，衛斯理也成了家傳戶曉的冒險家式英雄。

　　科幻小說不全是幻想，西方嚴格的科幻小說在科學方面仍會有根有據，像美國最當紅的科幻小說家米高 ‧ 格治頓 ﹝ Michael Crichton ﹞ 的作品有時會像科普知識文集，有板有眼的研究工夫，在中文寫作世界，仍未有後繼者可資相比。幻想小說的定義便寬鬆得多，只要肯天馬行空、想像力能伸延極致，甚麼東西也可入題。但如此一來幻想小說的範圍又未免空泛模糊，因為凡屬虛構的小說，都有幻想成份，所以人們仍是較習慣使用科幻小說一詞。

　　倪匡和他的妹妹亦舒，曾瓜分了本地通俗小說兩大主要部分：兄長的幻想小說獨步江湖；亦舒的愛情小說則撫慰安頓了許多女性讀者的心，前者屬男性趣味，後者則為女性心事，相映成趣。

　　在八十年代之後，倪氏兄妹相繼移民離港，儘管仍繼續寫作，但他們的影響力，已隨著香港社會的不斷轉變，而漸漸淡出，使留下了的市場空間讓後來者爭逐。

　　愛情故事向來長青，市場較多元化，作者亦較多，這類書種始終以女性讀者為主，我們很難想像男性讀者會捧著張小嫻的小說在地鐵中細讀的場面。至於，武俠小說和幻想小說，則素來針對男性讀者而創作 ﹝ 其中只有推理小說一範能跨越兩個性別 ﹞ ，市場面較集中，因此自倪匡移民之後，留下來的市場便複雜混亂得多。

後倪匡時代的混亂局面

　　單是要為幾年來湧入市場的眾多作品分類，已是一樁苦事。除了黃易的異俠與玄幻小說外，還有打正旗號「承繼」衛斯理傳統的科幻及超科幻小說、靈幻小說、靈俠小說、新派鬼故、靈界推理小說、魔幻武俠小說 …… 等等，有些分類是必要的，有些則純然只是出版社的包裝噱頭，卻造成了不少干擾。

　　值得一提的新一輩讀者甚多，除黃易外，較突出的還有科幻及超科幻小說的宇無名，其他的尚有號稱十六歲便開始寫作的怒加，標榜歷史式科幻小說創作的阿圖說力，和混合玄幻與鬼故的雷宙天等，跟原來已在香港通俗小說市場佔有一定地位的作者如余過、余無語、張宇等，組成了一隊香港幻想小說創作的「寫作班子」。這裡要把所有提過名字的作者的作品都一一討論，是不可能的，筆者生也有涯，亦沒有太多時間，把數以百計的作品全數讀過，這裡只能選擇有代表性的幾個一談。

　　在新一輩作者中，宇無名是較多產的一位，跟其他已闖出一定名堂的同業一樣，作品曾於暢銷報刊上連載過，風格亦較完整統一。說宇無名的作品模仿倪匡的衛斯理，其實是不公平，宇無名的故事有著明顯西方奇情小說的影子。主角是一位電視台攝影記者，故事政治立場鮮明，反核反共色彩濃厚，題材荷里活電影化，角色有美國中央情報特工、冒險家、反核組織、古墓盜墓者、國際恐怖主義分子、難民挽救隊等。背景則多是國際新聞熱點，如中國核電廠、非洲小說盧旺達或波斯尼亞內戰等，為宇無名的小說提供了宏觀而現實的框架，是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相對而言，科幻性反而較弱，徒有科幻之名，而無科幻之實。故事常於中途「急轉彎」，由現實世界跳進幻想世界，以正其科幻小說之名，但他的幻想世界，未能突破倪匡所建構的那一個，仍然離不開外星人作怪、異次元空間主導或古文明殘餘等，再加上角色概念化而欠缺性格，使他的作品除了技法嫻熟有餘，題材卻未予人驚喜。

　　至於少年作者怒加，較諸宇無名，更能突現時下青少年的科幻感性。他的《 1999 人類大審判 ﹝ 末世禍 ﹞ 》是頗有趣但未成熟的作品，如果不是出版社及他自己標榜他十六歲便寫小說外，小說中欠缺成熟的地方並不是人人原諒的。

　　《 1999 》一書其實不是科幻小說，幻想成分較多，情節反而有點奇情推理味道，但對這種「公式化」的小說創作，揭開謎底一環，是全篇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再天大的謎面，一旦把謎底披露時，讀者反應若然僅是不外如是，先前努力建立的良好形象，立刻便蕩然無存，這亦正是《 1999 》的致命之處。

　　怒加的野心其實不少，從選擇題目以至素材堆砌上均可見到，說故事技巧亦算流暢，少年子弟江湖老，他的前途其實無限。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感覺到美國科幻小說、電影與電視製作、日本動畫與漫畫的影響，反映了新一代幻想小說作者是依靠什麼哺育長大的。

　　此外，阿圖說力的《末世子民 ﹝ 烏邦狄世紀八十一年 ﹞ 》，雖然書頁單薄，故事情節不算複雜，但仍值得一談。較諸前述作者，日本漫畫及美國電影的影響在《末世子民》書中更加明顯，在行文段落間，我們隱約看到《星球大戰》、《巴比倫五號》、《鏡夢》、《星際奇兵》、《蘋果核戰記》等等許多美日漫畫、影視製作的影子，反映了新一代幻想小說作家的共同資料及靈感泉源。

　　這些蓬勃一時的幻想小說，跟人口及本地漫畫連環圖文化一脈相承，它們富於電影感，及強烈映象化，他們跟漫畫連環圖是「通俗幻想大眾文學」銀元的兩面。有人甚至戲謔的說：「如果這些小說作者懂得繪畫連環圖，他們定會優先考慮繪畫漫畫，而不是爬格子。」當然出版小說的成本與風險，都較出版連環圖為低，對前者作者的主導獨立性較強，於後者則難免要跟工廠式生產流程妥協。

美日大眾文化的影響

　　我由於工作關係，負責報紙副刊篩選小說投稿的工作，平日收到「自動獻身」的小說稿很多，因此對時下大眾對小說創作的態度有一些印象。這些投稿到報紙的非專業作者，大抵抱著碰碰運氣，儘管把作品投寄，試看會否被刊登的心情，希望一旦見報，便能晉身作家之列。無可否認，他們的創作熱誠值得鼓勵，但以作品質素論作品，被刊登的機會微乎其微，不過，它們的共通點卻頗有趣。

　　男性投稿者的作品九成是幻想或港式科幻小說 ﹝ 女的則是愛情故事 ﹞ ，跟怒加或阿圖說力等能有機會出版作品的作者一樣，美日大眾文化產品的影響明顯，不僅成為設計角色與說故事手法的模仿對象，也規範了作者的道德觀念及價值標準，連放棄非黑即白寧取亦正亦邪的時下處事態度，亦千篇一律，猶如倒模一般。

　　這些作品大多依循既定公式寫作，這即是說，現代投稿者其實聰明與世故，早已明白通俗小說是故事公式加多元化素材加噱頭大量生產的產品，傳統的文字技巧並不重要，最「殺食」的是如何把已知公式靈活演繹。這也反映了一個現實，就是若要躋身成功幻想小說作者之列，必須先行成為資深的電影觀眾及漫畫獨者，另外為了大量堆砌幻想題材，他們要懂得向古文明歷史、考古發現、新紀元文化及各類靈異新聞上汲取題材。他們似乎已找到通往成功的捷徑與公式。

　　不論作者或讀者的思考方式越來越圖象化，作品只是對由支離破碎的畫面與映象 ﹝ 腦海中構造的映象 ﹞ 的描述，對話是交代畫面移動的解釋或於無法清楚描述交代時的補充。儘管故事是寫在紙上，但實際上則還是文字化了的圖象。

　　或許未必人人同意我的說法，反駁說像黃易、宇無名或怒加的作品中，主要的情節仍然以傳統文字的方式交代，而非對畫面的白描。這點我的辯護是：閱讀黃易或宇無名的作品，我們很容易感覺到那「潛藏著」的鏡頭在移動，軌跡清楚不過，傳統文字描述其實是畫外音，對無法單靠表情或說話交代的內心世界，這是對流於表面的電影感作立體感式補足，而不是倒轉過來的關係。

　　試舉一例：

　　耳邊傳來一聲巨響，只見頭頂竄過一條龐大的黑影！
　　還未弄清楚是否已脫離險境，另一聲巨響又再由遠而近。抬頭一望，是泛起魚肚白的天際！一架美軍的 F16戰機，正在我們頭頂飛過！ ﹝ 宇無名《亡靈搜索隊》之「異域危城」 ﹞

　　上述描述儼然有如荷里活電影中常見的場面，鏡頭隨主角主觀視線移動。然而，更深度的電影與漫畫感則是融合在整個小故事鋪排與伸延架構之中，情節安排與場面調度，跟電影或電視劇本編排無異。這些手法早為金庸與倪匡採用，這也是他們被當時劃分歸類為新派作家的原因之一。而到了今天，再新一輩的作者把它們運用得更徹底與純熟而已，這早已成為現代大眾文化深層結構部分，構成我們說故事的基本格式與思維邏輯了。

感官刺激手段不同版本

　　故事開展總會先來一個開場引子營造一個小高潮，把「入場」的觀眾先繃緊一下，然後布置角色、謎面與伏線，中場加一點諧趣幽默與三級豔情情節，又必須有一兩段浪漫傷感插曲，還得為故事增添一點高層次意義，然後營造完場前高潮，高潮前則倒必是驚世奇觀或盤腸大戰，最後問題解決謎面揭盅，散場前則還有一個「齊歡唱」或餘音裊裊式小跋。這種說故事方式千篇一律，所謂創作空間僅是作者一如導演如何把場面映象安置而已，歷史感、文藝性或道德勸說已不重要。

　　在這個層面，不管玄幻、異俠、靈幻或科幻與否，均無分別，不同的素材只像家居裝修一般，你所能選擇後現代主義風格還是田園情趣的布置，但廚房與睡房的功能始終沒有改變。

　　香港自詡為中西文化交流之地，也是東南亞玄學異術中心，理應在幻想小說上大放異彩，但反覆發展，仍有未堪滿意之處，為甚麼？答案又是老掉大牙的那幾個，也不在此贅述了。

　　幻想小說沒有被圖象文化淘汰，只是已被併吞了而已。說得理論化一點，幻想小說已後現代化起來，跨媒體感性擴散的結果，新一代的幻想小說只是一堆又一堆符號公式，也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虛擬迷宮，圖象或文字，無論如何只是感官刺激手段的不同版本而已，黃易的作品較諸倪匡的，只能說明這種大眾文化的特質。